淡豹写小说能让人物说出我要求他说的话,我

采写

林子人

编辑

*月

以小说家身份接受采访的淡豹仿佛一个刚刚交了答卷、忐忑等待入学后 场期末考试结果的学生,既害怕自己做得还不够好,又急切地想要获得认可。她坦言自己骨子里还真就是一个“比较乖的好学生”,需要老师,需要奖赏,需要有人告诉自己怎么办。写小说,其实是一件她用力尝试,却因没有得到足够多鼓励而一度束之高阁的事。

在生活经历了一系列突发事件后,淡豹发现时间突然“从天上掉下来掉到了我手里,我就想把一些东西写完”。年底,她开始脱产写作,将那些塞在文件夹里的,或曾在其他地方发表过的短故事又取出来改写、扩展、细细打磨,如同文玩爱好者不断摩挲手中的玉石,又如一只锲而不舍的啄木鸟,日复一日地琢着同一个洞;没有权威、老师和他人的认可,只有她和她手头不尽完美的故事,在一遍遍的修改下开始彼此呼应。从最开始尝试写小说到现在,六七年时间已经过去,人生经历丰富了淡豹笔下的文学世界;在工作和网络发声过程中积累的粉丝则为她的 部小说集《美满》吸引来了 批热心读者——上海书展期间,她在上海参加了两场线下活动,台下观众多为年轻女性,甚至有专程从北京飞来的“粉丝团”代表。

小说集收录了两篇首次发表的作品,谈到其中一篇《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?》时,淡豹庆幸当初没投稿。年1月完成 稿时,她曾问过一位文学期刊编辑,说自己写了一篇全是对话的小说,不知道适不适合发表。故事中,从美国搬回北京定居的女艺术家与仍在美国的前男友展开漫谈,聊她在北京的际遇以及他们在美国的过往。听到对方说这种作品很少发表,她默默把小说放回了文件夹。在接下来的两年里,她不断将生活中的新观察放进故事里——逆全球化浪潮、越绷越紧的阶级焦虑、新冠肺炎给城市生活留下的痕迹——给文本嵌入不同时间的标记。豆瓣上有网友评论称,这一篇给人感觉讲话的语气都是淡豹本人。

《美满》书封及内文拉页图来自艺术家常羽辰的“珊瑚辞典”项目

我们的确很难忽视《美满》这本集子流露出的浓郁知识分子气息。故事的情节性较弱,甚至可以说情节堪堪维系住了小说的模样,它们的内核是自省式的、更多理论性质的、对生活背后更宏大的社会结构的思考,时而诙谐,时而犀利。人物大多没有外貌描写,也没有名字,直接以“爸爸”和“妈妈”作为指代(《父母》),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作者的社科背景,揣测这些人物是否具有某种社会典型或人口分类的意义。今年年初淡豹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这部小说集的主题是“家庭”,这个概念本身以及它在各篇小说中延伸出的不同面向,在某种程度上都浸淫着人类学或社会学的意涵。

“我比较想把每一篇里的人物放在生活危机里,看看TA会怎么做;让TA有些不安,看看他怎样去组织、重新规划TA的生活。我自己觉得正常人不遇到危机的时候是不会反思的,我也一样,都是遇到危机的时候才会想一想,我的这个理想到底靠不靠谱,我和这个理想的关系是什么样的,我做错了什么,然后回头去回顾一下。”在上海活动现场,淡豹这样介绍贯穿整本小说集的思路。乍看之下,书名仿佛是一个反讽——在这九篇小说里,人物来自不同的生活环境、教育背景和社会阶层,处于亲密关系的不同阶段,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挣扎与释然,而他们的生活亦绝非“美满”。

作家淡豹

淡豹认为,“美满”是种信仰,是“中国人生活里的教堂”,它为人们指明了一个前进方向,成为人们活下去的动力,尽管那个期待多与现实事与愿违。而她要描摹的,正是“它的感召力和它力不能及的那些地方”。很大程度上来说,也是“美满”和现实、人前与人后的种种罅隙让她选择了用小说而非非虚构写作的形式来“讲故事”——非虚构受限于外界环境、时间、发表的可能性和采访所能观察到的有限内容,文学却能让写作者尽情驰骋想象,揣摩一个人的内心,用巧妙的方式讲出自己想说的话。

部小说集正式付梓,淡豹称自己现在的心态有点像在《乐队的夏天》舞台上临时换歌把工作人员打个措手不及的五条人,既对销量“没有那么在乎”,又希望书能卖得好一点,让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少一点负担。不过她很确定自己会继续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走下去,她正在写一系列关于上班族的短篇小说,也在筹备一部长篇小说。淡豹大笑着说,“能够让人物说出自己要求他们说出的话,这真的是太好了,我不愿意放弃这种特权。”

8月15日,淡豹(右)在上海衡山·合集与作家王占黑(中)展开对谈。图片来源:世纪文景

01

我写的是价值观很强烈的小说

像啄木鸟把一个洞啄到很深

界面文化:我们知道你有人类学的学术背景,也有长时间的媒体工作经历。从学术写作、媒体写作到小说写作,你为何以及如何做出这个转变?

淡豹:、年的时候,我写了几个短篇贴在豆瓣上。当时我住在芝加哥,开始给《人民文学》投稿,我的性格不太会去找人介绍认识编辑,我会不好意思,好像自己写得有多好似的。我看到了《人民文学》的网站(他们曾经一度接受电子邮件投稿),又在网上看到不知名作者说向电子邮箱投稿没回音,我就把稿子打印出来,托人回国寄。因为是不知名作者,也没有结果,当时写得也确实不好。

当时写作量很大,现在想来是对自己的练笔。那两年我还写了一个六万多字的中篇连载,分了十部分,在豆瓣上一天贴一篇。有一些短篇发表了,但因为没有特别大的鼓励,就觉得可能小说不适合自己做,而且我从小就觉得文学好像是比较高级的东西,离我比较远,虽然大量阅读,但从来没妄想自己和小说会有关系。

是人生际遇给了我写小说的鼓励。这些年我其实一直挺想写小说的,很多未完成的草稿都在我的文件夹里。(年)时间从天上掉下来掉到了我手里,我就觉得想把一些东西写完。比如《女儿》这篇,现在看起来挺长的,它开头字是之前发表的一篇“小小说”——之前相对更忙,就用很短的专栏写法写,让它们尽量变成自己之后可以扩展的东西。(写小说)不是我的计划,是一个意外之喜,而写小说也确实帮助了我。

界面文化:读《美满》的时候我总会想到英国作家蕾切尔·卡斯克。今年中信出版了三册她的短篇小说集(《边界》《过境》《荣誉》)。在我看来,卡斯克的小说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引入虚构,某种程度上和你的小说有相似之处:故事只是一个幌子,点睛之语往往是某种更有理论性质的、对更宏大的社会结构的思考。你是怎么看小说和你的知识理论之间的关系的?

淡豹:好多年前我读过英文版的《边界》,完整的三部曲正好是交稿时看到的,很喜欢。后来我看到采访卡斯克的文章,她觉得传统的叙述方式造成了太多道德审美的问题,我猜想她的意思是全知视角究竟能不能知道一切,尤其是作者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决定故事走向,启示是从哪来的。卡斯克说,我想在书中重新制定一套我自己的道德体系,因此我直接将它们用小说中的角色讲述出来。我喜欢她后面那句话,这多少也是我想做的。

我的编辑在最初一版推广文案里写了一句“作者以不预设价值观的小说文体……”——我看到之后觉得太有意思了。大家对小说的预设经常是它讲了一个故事,没有价值观,不像社科作品 是有一个判断的,那个判断想跟现实产生怎样的关系。我会觉得福楼拜的小说是有判断的,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里也有强烈的判断——那个判断不是现在大家在看所谓出轨故事时经常问的“出轨好不好”“小三该不该打”,不是这个意义上的判断,而是安娜应当被保护和理解。我觉得我写的是价值观很强烈的小说,不过这本书里的价值观不算丰富,可能因为它是我这么多年来写的东西,也带着打动我自己的一些点。有点像一个啄木鸟站在树上一直在琢一个地方,慢慢地琢出了一个洞。这些年我把一个洞慢慢琢深,很多我看到的事情会丰富这个洞——但是你要说这个洞有多大,我不是很确定。

“珊瑚辞典”之一

界面文化:写小说势必会涉及作者本人生活经验之外的部分,当故事背景就是当代中国的时候,作者要如何让TA描写的人与事“可信”与“真实”就显得尤为重要。如果作者本人的生活经验有限,要如何刻画虚构之物呢?

淡豹:这是我想努力的一个方向,越往后写,这方面的缺陷会越突出,这是作家迟早要掌握的一个技能。艾丽丝·门罗对我帮助很大。门罗反反复复写的其实是一类人——张悦然在《顿悟的时刻》里讲得特别好,她说门罗一直在写在逃离和责任之间做权衡的那一类人。她有时候是以赞赏的眼光去写这样的少女,完全抛弃家庭责任,选择逃离,之后还可能二次逃离;有时候是男人逃离自己的责任,一生都在逃离,到了晚年才意识到责任,这个时候你再履行责任就没有那么简单。

有些人看门罗会觉得她总是在写小镇,我觉得不是这样。从小镇到大城市,所有的地理空间她都写,她也写全球旅行。门罗也写过19世纪出生的俄国女数学家,在法国和德国生活,幸福过了头。她特别棒的一点在于,没有拘泥于把无穷无尽的生活细节填补到故事里让故事显得真实,而始终专注于人内心的冲突,她笔下各个时空中的人物正是因为他们的情感才让人觉得可信。实际上,写情感、人的焦虑不安和内心冲突特别容易重复,反而是写不同时空的生活细节容易永远是新的,所以我会觉得前者可能是一个更大的功课——超越自己经验世界之外的人,如何是一个真正与自己所熟悉的人不同的人,而不是通过那个人周围的生活世界来使TA显得不同?

界面文化:为什么取将这本书取名为“美满”?有反讽之意吗?

淡豹:我也是写完之后慢慢去想我真正关心的问题是什么。我很关心的是人很想要一个东西却得不到的状态,人普遍是在这样一个双重状态里,中国人尤其明显,对某个东西的渴望支持着你活下去,成为生活的一个动力——无论是金钱、地位还是家庭幸福。这些渴望支撑着你活下去,又带给你失望,在现实中不能得到满足,你处在焦虑不安里,大家就会找一个途径让自己重新生活下去。这本书里不少篇幅写的都是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洞,探讨当渴望破灭的时候,人们面对困境的方案,无论是解脱,重新组织生活,还是自我保护。

“美满”听起来像讽刺,好几个朋友发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jilinjksz.com/afhgx/2860.html


当前时间:

冀ICP备19035881号-17